死寂的沉默。
牢房里的空气沉重。
好似凝固成了一种无形的束缚,让每一口气息都显得格外沉重。
朱棣的目光牢牢盯住那个穿布衣的囚徒。
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,沉缓且有力。
每一次跳动都象是有重物撞击着他的肋骨,发出低沉的轰鸣声。
对峙。
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,虽无刀剑,却比任何冲突都更加危险。
最终,太子朱标稳住了阵脚。
他的身份,作为储君的地位,让他必须在这间阴暗的牢房中保持秩序。
他明白,任何试图通过威压来审讯眼前这个人的做法,都将是徒劳无功的。
必须把他拉回到“罪犯”的身份上来。
“洛知屿。”
朱标开口,声音故意平稳,带着一丝储君特有的威严,试图撕开这份诡异的氛围,重新夺回主导权。
“昨日,你在法场上言辞激烈,公然宣称大明律为‘倾复之祸’。”
“你可知罪?”
他将问题拉回最初的框架,回到了律法的范畴。
这是审讯,不是辩论。
洛知屿微微扬起嘴角,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那笑容中没有讥讽,也不带轻视,更多的是一种看透整个局势后的淡然。
他没有回答“有罪”或是“无罪”这种低级的问答。
这些简单的言辞陷阱对他来说毫无意义。
他抬起眼,目光越过朱棣,越过朱樉——
最终精准地落在太子朱标的脸上,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料到的问题。
“草民斗胆,请太子殿下赐教。”
“您可知,何为真正的‘官逼民反’?”
朱标的瞳孔瞬间收缩。
这个问题,简单到近乎侮辱。
在他眼中,在他父皇朱元璋用鲜血和白骨铸就的铁律中,“官逼民反”是国家的基石,是悬挂在每个官员头顶的利剑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。
“自然是官员贪污枉法,徇私舞弊,重税苛捐,压榨百姓,逼得百姓走投无路,才会揭竿而起!”
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,充满了皇室教育下的绝对自信。
然而,洛知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。
他的动作从容不迫,毫无烟火气,好似在自家书房里与学子讨论,而非在接受审问。
他抬起手指,指向地面上那依然清淅可见的沙盘,米粒拼成的九边防线。
“太子殿下,您所言的是‘吏逼民反’。”
“只是末节罢了。”
“草民所说的‘官逼民反’,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千锤百炼,精准有力地击入所有人的耳膜。
“‘良吏’遵‘良法’,却逼出了‘反民’!”
这句话一出,整个牢房的气氛都被抽走了所有空气。
朱棣与秦王朱樉猛地对视,彼此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困惑。
良吏?
遵法?
如何可能逼出反民?
这完全违背了他们从小到大的认知!这简直是疯言疯语!
洛知屿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错愕的脸庞,最终落在了眉头紧锁的燕王朱棣身上。
他知道,只有常年接触军务的朱棣,才能最快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。
“请王爷过目。”
洛知屿的指尖轻轻指向沙盘最北端。
“大同、宣府,是国之门户,九边的内核。朝廷每年调拨军粮,数百万石之多,堪称重中之重。”
“然而,为何边军却常常食不果腹,兵士怨声载道,屡屡发生哗变?”
这个问题直击朱棣的痛处。
他当然知道!
他去过边镇,亲眼见过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,亲耳听过他们对粮饷的抱怨。
可朝廷帐本上明明写着已拨足粮草!
所有人都以为是中间官员在贪污。
是那些运粮官在偷窃!
“那是因为大明律中,一条看似‘公平’的规定!
洛知屿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刺耳。
“粮草转运,途径漫长,风雨难耐,车马损毁,匪盗劫掠……”
“这些损失,大明律规定,全由运粮官一人承担!”
“而朝廷所拨的‘火耗’,那点微薄的补贴,远不足以复盖其中万分之一的实际损耗与风险!”
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重压,好似是在用语言,给大明律上演一场公开的审判。
“诸位殿下,请设身处地地想一想。”
“你,是一名运粮官,一个十年寒窗,满怀忠心,愿为国家效力的读书人。”
“你无意贪污,也不敢贪。”
“你接受了皇命,押送十万石粮草到边关。”
“你知道,如果路上出现任何差池——”
“哪怕只是因为几场暴雨导致粮食发霉,少了几斗,到达目的地后,你的罪名便是‘监守自盗,克扣军粮’!”
“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!”
“为了活命,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,为了不让妻儿老小也跟着一起上断头台,你该如何选择?”
洛知屿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回荡,震耳欲聋。
“你别无选择!”
“你只能从出发那一刻起,就得征收十一万石,甚至十二万石粮食!”
“你必须用额外的部分去填补那条法律所挖下的、足以葬送你全家的深坑!”
“你剥削了百姓,让他们对朝廷心生怨恨!”
“你拖延了军机,致使前线士兵在饥饿中打仗!”
“你不过是一个‘良吏’,你只想遵纪守法,你只想完成朝廷的任务,保住自己的性命!”
“然而你所做的每一件事,都在把百姓、把士兵,推向‘反民’的深渊!”
洛知屿的声音陡然提高,那平静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审判般的光芒,尤如一把利剑,直指人心。
“这,才是大明律的死结!”
“不是官逼民反,而是‘法’逼‘官’反,是‘法’逼‘民’反!”
“是这套制度本身,在无形中逼迫每一个想遵循它的人都变成国家的蛀虫!”
“逼迫每一个忠诚于它的百姓都成了朝廷的反贼!”
轰!!!
这番话不再是轻风细语,而是一记看不见的,却足以摧毁一切的巨锤。
它狠狠地、沉重地砸在了朱标、朱棣、朱樉三人的头顶!
他们的面色瞬间变得死白,失去了所有的血色。
朱标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朱棣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涌起,直冲天灵盖,身体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他们瞬间明白了。
彻底明白了。
洛知屿说的,不只是某个官员的贪婪。
这是一种帝国根基上最深、最致命的悖论,是他们、是满朝文武——
甚至是他们的父皇,永远不曾深思过,或者根本不敢去面对的真相!
这不仅是某个个体的恶行。
这是律法的逻辑在杀人!
……
隔壁。
暗室之中。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,从朱元璋的喉咙中挤了出来,仿佛心脏被生生捏爆。
他的身体好似遭遇了从九天之上劈下的雷霆,剧烈一震!
那张饱经风霜、冷峻如铁的面庞,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。
他那只刚刚放下、依然带着馀温的手猛然又抬起,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。
仿佛这样,能阻止那颗为大明江山跳动了大半生的心脏,因这番致命的言辞而崩裂。
裂痕。
他感觉到了。
他用半生戎马,凭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,亲手设计、亲手构建起来的——
他所引以为傲、深信万无一失的律法大厦……
被这个布衣囚犯用寥寥几句,就揭示出了最深处、最致命的裂痕!
一语道破天机!
一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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