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园,二人并肩漫步。
此地不见边际,各色兰草依地势起伏,栽种得错落有致。风过处,不是寻常花香,而是一股清冽幽远的淡香,闻之神清气爽。远处有亭台楼阁隐于花海雾气之间,宛如仙家府邸。
邱婷拢了拢被风吹起的鬓发,声音飘来,有些散:
“这诗会明面上是文人雅集,热闹非凡,其实就是唱给一个人听的。”
“谁?”
“妖族使臣,燕北刀。”邱婷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郑重,“明面上是文人雅集,切磋诗词,实则是要挫其锐气,扬我大夏国威。”
曹子羡脚步一顿,挑眉道:“妖族也懂诗?”
“诗歌是各族文学的源头,妖族之诗,多为民歌,后来受我朝影响,才渐渐讲究格律。”邱婷解释道,“他们久居北方荒漠冰原,诗风也如那里的风雪,刚健豪放,情感直接,用词质朴。”
曹子羡若有所思:“那他此行,岂不是自取其辱?来我大夏,跟一群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比拼格律诗,不过是来陪跑。”
“不,他威胁很大。”邱婷止住脚步,看向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蕙兰,“若只拼律诗,我朝自然稳操胜券,但今时不同往日。”
邱婷伸手,轻抚花瓣,说:“原本,我朝诗歌以工致含蓄为上乘。但是,妖族喜粗放直率之诗,于是我们便开始崇尚这类诗歌了。”
“这是为何?”曹子羡疑惑。
“论工致含蓄,妖族拍马也赶不上我大夏,因此,便有人替他们说,含蓄之诗,不过是我们人族关起门来自嗨,是‘小道’,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‘含金量’。”
曹子羡闻言,露出厌恶之色:“这种人真贱啊。”
邱婷叹了口气,解答:“在那群人眼中,便是如此。只要是妖族擅长的,我们不擅长的,那便是好的。我们擅长,而妖族不擅长的,那便是我们自娱自乐,格局小。”
曹子羡又问:“那两边都擅长的呢?”
“人族一贯勤勉。同样擅长的东西,肯花心思,逐渐取得优势。然后,那东西就又会变成只有我们擅长的了。”
邱婷突然话头一转:“算了,不说这些烦心事。你知道九窍兰心的传说吗?”
“知道,神兰的心嘛。”
邱婷被他这简练的回答弄得一滞,哭笑不得,只好解释。
“传说,青帝座下有一位侍兰使者,世人尊其为兰君,司掌三界草木生机。当时,幽冥魔主炼出逆天邪物,人间生机因此快速流逝,山河枯败,万物凋零。”
“为救苍生,兰君于崐仑之巅,以自身万载修为与不朽仙躯为引,融合了自己毕生守护的天下草木精魄,最终化作一株前所未有的神兰。”
“神兰之心,便是九窍兰心,其每一次搏动,便将最精纯的生命本源化作甘霖,洒遍人间。甘霖所过之处,灵脉复苏,枯木逢春,就连那些消散的魂魄,也能得以重入轮回。”
“兰君自己,却因此神形俱散,只留一缕芳魂,永世寄托于兰心之中。后人感其恩德,便将这个故事,称之为,兰君泣血。”
话音落下,周遭风声似乎也静了片刻。
二人继续前行,绕过一片栽着素心兰的假山,迎面走来一老一少。
曹子羡脚步一顿,愕然:“继业?”
“曹子羡?”
对面的年轻人也是一愣,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他。
两兄弟对视一眼,各自移开了目光。
为首的老人停下脚步,审视曹子羡,说:“继业,他就是你那个考入了镇妖司的兄长?”
“是的,老师。”
老人闻言,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,转而对邱婷说:“邱小姐,此子不过是镇妖司的一个文牒令史,掌管卷宗的小吏罢了。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,你莫要被他蒙骗了。”
邱婷眉梢一动:“徐先生言重了。”
“他是谁?”曹子羡问。
曹继业听到这话,上前一步,带着训斥的口吻说:
“曹子羡,怎么跟长辈说话呢!这位是我的老师,治诗大儒,徐涯先生。老师可是安王殿下邀请的贵客。倒是你,你是怎么进来的?难不成,你还会作诗?”
徐涯抬起手,制止了还要说话的曹继业,望向远处的亭台,下巴微微扬起:
“真不知安王殿下怎么想的,竟让镇妖司之流也混了进来。屠戮之辈,满身血腥,只会污了这兰园的清气。多行不义必自毙,我们无需与此等人浪费口舌。继业,我们走。”
“是,老师。”曹继业躬身应道。
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,曹子羡摸了摸下巴:“这老头怎么回事?我刨他家祖坟了,对我敌意这么大?”
邱婷抿嘴一笑,说:“他不是敌视你,是敌视镇妖司。朝堂上,文臣武将,水火不容。他们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,自诩文官的清流砥柱,一向视镇妖司为眼中钉,逮着机会就要骂上几句,以显示自己的风骨。”
“那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当官?”曹子羡询问。
“绝大多数都是屡试不中,然后自诩清高,装作不慕功名的名士。”邱婷嗤笑一声。
“不过,邱大人不也是文臣吗?”
邱婷粲然一笑,眼波流转,说:“朝堂是朝堂,关我们什么事。”
曹子羡没再接话。
二人走到碧湖边,几个世家小姐看见了邱婷,笑着围了过来,叽叽喳喳,说个不停。
曹子羡见状,趁机抽身,去寻林知盈的身影。
刚走出几步,又凑上几个人来。
“阁下就是写了《竹里馆》的曹子羡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曹兄,久仰大名,今日一见,三生有幸。”为首一人拱手道,“曹兄大作,意境幽远,我等佩服不已。今日诗会,我等正欲以诗会友,方才定了韵,不知曹兄可有兴趣展露身手,让我等一睹风采?”
“诸位谬赞了,在下才疏学浅,岂敢班门弄斧。我还要去寻我的同伴,告辞。”曹子羡拱手回礼。
几位才子正要再劝,一个尖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。
“呵,我若是写了那种恬淡避世的诗,自然是没脸在这等场合布鼓雷门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青年排开众人,走了过来。他一袭青色衿袍,面容狭长,身形挺拔,嘴角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。
“你是谁?”
“罗韬。”
曹子羡见状,看向左右,期待有人能介绍一下。
“曹兄,他是沧浪书院的学子,他师兄是顾离。”一个才子压低声音。
曹子羡恍然大悟,说:“你师兄都在教坊司连写十二首艳诗了,你怎么不去跟他说,让他别写了?”
这话一出,周围顿时一片死寂。
罗韬的脸瞬间涨红,厉声道:“师兄当年急需修炼资源,这才不得已写下那十二首诗以谋生路,此事早已引为毕生之憾!可有的人,写这种靡靡之音,下流淫诗,不但不以为耻,反而以此为荣。”
他眼中满是不屑之色,悠然硕:
“如今,妖族使臣在侧,我大夏理应展现雄浑刚健之风。我若是象你一般,写出《竹里馆》那等软靡之作,怕是要被师兄打。”